俸应临

发表于2019-12-17 09:22

3.黎秋不愿意把头发剪掉

第二天早晨,我早早地走进教室,同学们都拿出语文课本在背书了。我在教室走了一圈,发现大多数同学都穿着凉鞋。现在已经九月了,在山里很凉,而且每天下雨,迷雾笼罩着这座山包,就更加冷了。我打断了他们说,大家早晚还是得穿布鞋,天天露着一双脚,长年累月可不行,你们正在长身体。他们应了一声,继续背书。

到了傍晚吃过下午饭的时候,有五六个同学来跟我说,家就在附近,可以回家拿布鞋吗?我说可以。他们飞奔着回家,拿了布鞋来。有的同学给家长打了电话,家长骑着摩托车送来。晚自习的时候,我走进教室,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同学穿着布鞋了,看来老师的话他们还是放心上的。不过有几个同学因为家隔得远,通常走路得一个半小时或两个小时才回得到,家里妈妈不会骑摩托,父亲又常年外出打工,所以没法送来。他们几个用焦虑的眼神看着我,我懂了他们的心思,说没关系,下周再穿来吧。

只有黎秋是低着头的,她的脸深深地埋下去,似乎要贴着语文课本了。我走到她面前,她的衣服很单薄,裤子上有酱油泥巴粘着,一双小凉鞋已经奄奄一息,鞋的扣带马上就脱落了。她不抬头,我也不便说什么,就问了她的名字,以及她上个学期的成绩。

她告诉我说,语文六十分,数学七十几。我心想还好,也不至于太差,我来了,她会有改变的。在那个时候,听着大家朗读的声音,我暗暗下决心,要把黎秋改造一下。

首先是个人生活上,要让她先有朋友才行。
第二天中午,我把她叫到我宿舍。我问她:“如果老师建议你去把头发剪掉,你会愿意吗?”她的眼泪刷地掉下来了,摇摇头。也是,这么长的头发,一定留了好久舍不得剪掉,我突然提出这个建议,她一定接受不了。我也没再坚持,拿出洗发露和洗头的盆递给她,让她去只有老师才可以用的那个热水龙头那里洗头。我刚来的时候,学校没有条件提供给学生热水,同学们无论早晚,无论哪个季节,都是穿着凉鞋,洗冷水。过了一年半,是家长委员会号召全村人捐钱买了太阳能,学生才有热水用。

她洗头的时候,我搬个凳子坐在她旁边。她接满一盆热水,使劲地把扎头带撕下来,然后用手拉拉那些已经打结的头发,随即把头伸进了盆里。不足三秒,她使劲把头抽出来,我看出是水太烫了。我跟她说,这是太阳能里直接出来的热水,没有经过调和,所以不能直接洗,以后要先加点热水,然后从另一个管道放冷水,等水温合适了再洗。

我把她盆里的热水倒掉一半,然后让她去接冷水,等她觉得合适的时候,她开始洗了。洗的时候,放了洗发露,胡乱地揉一通,我看了实在难受,于是教她洗头,一边给她洗,一边告诉她怎么洗。她很不自然,但是还是经受着。洗了四遍之后,那油腻的感觉已不在了,我告诉她用护发素揉一下再洗干净然后去拿梳子梳头,这样梳起来会方便点,她照做。那一次梳头,真的废了好大劲。而后,我规定她每周天在家洗完澡和头再来,每周三中午来我这里洗头,如果不想剪头发的话,要这样做,才会很舒服。之后的每一周,她都这样,有时也会懈怠。

放国庆了一个星期回来,黎秋的头发又成之前的样子了。当时的我很慌乱,我想,这孩子怎么不长点心呢?

后来我每周五叮嘱她回家洗头洗澡,周三吃完饭等着她来洗头,下雨的时候,用电磁炉烧水给她。再后来,就是全班同学都每逢周三就洗头了,下完午自习,他们就洗,自己带洗发露,形成了习惯。

我把我的布鞋给黎秋,把大学时候的衣服给她穿。有一次在和一个大朋友聊天时说到这些事,她说,她的女儿刚好是同龄,衣服常常买,家里堆不下啦,不嫌弃的话让我去拿。那个周末,我从她家拿了许多衣服鞋子来,鞋子刚好适合黎秋,我就都给她了,衣服有好多,都还是新的,班里的女孩子,需要的,一人分几件。而后,这样的分衣服行动,成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。

慢慢的,黎秋开始变得整洁起来了,班里的女孩子看我那么关心她,也愿意来了解她了,平时我也会跟他们讲人是平等的,一样的,我们没法选择,但可以让自己清秀起来,然后拥有更多的朋友。现在,全班同学都觉得黎秋是个不错的女孩,愿意和她玩。

4.又一次家访

有一个星期刚好我开了中药,药不能断,来回搬罐子太麻烦了,于是我留在学校。周六的那天,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点东西,打算去找黎秋玩一会。一个人走路的话,还挺远的,路弯弯曲曲,时不时还有几只大狗在路上狂吠。我自小怕狗,小时候爬核桃树被狗咬过小腿,就留下阴影了。

到了黎秋家坡脚的路边,我大声叫黎秋出来,大概叫了十多声,也不见人回应。我拿了一根棍子试探着爬上那个坡,刚到门口时,三只大狗疯了似的冲出来,一边跑一边叫,吓得我大汗淋漓。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办了,转身就跑,但我哪里跑得过狗。记忆中,我是从那个坡上一直被迫着连跑带滚下来的,下到一半,一个奶奶闻声出来了,她见三只狗在追我,拿了一根棍子来帮忙,看到奶奶,三只狗停下来了。

奶奶告诉我,她是黎秋的奶奶,不用怕,这三只狗常年都是她喂着的。奶奶约我去家里坐,我进去了。去她的家里,要从一个坎子上跳下去,有几个台阶,不过已经很小了,一不小心会滑倒的。奶奶的家是用土砖垒起来的,一共有三个房间,旁边的灶房也是随意搭起来的,里面已升起了炊烟。往里看时,一个男的在喝酒,奶奶告诉我,那是她的三儿子。在村里,这样的场景时常见到,一个人无所事事,就酗酒,然后贫困就将恶性循环。

奶奶跟我说,黎秋的妈妈常年生病,地里种了洋芋,她背了肥料去放在田里,让黎秋的妈妈去施肥,都做不了。有时候在家里煮饭,柴是潮湿的,黎秋妈妈也依然会放到火塘里,没有火焰,一股烟,这样煮出来的饭怎么行。黎秋和弟弟,从生下来那一刻,都是奶奶洗,奶奶喂。现在他们长大些了,周末回家也会帮奶奶做点家务了,两个孩子跟父亲去洋芋地了。

门前,还凉着两套校服,一大一小,奶奶说,那是黎秋刚洗了挂上去的。听了奶奶的好多话,我开始有一些清楚了黎秋背后的生活境况,她的家里多半靠奶奶撑着,父亲也常年酗酒,她的叔叔和父亲,醉了难受了,也会打她。她回家不仅得照顾妈妈,还要照顾弟弟,也要和奶奶去做农活。

时间不早了,我该往回走,不然就赶不上和去邻村的另一个老师一起吃饭了。临走时,我跟奶奶说,我是黎秋的老师,我会管她的,会好好教的。说罢,奶奶抹了抹眼泪,她说,老师,你也不容易。我告诉奶奶我要走时,奶奶跑去鸭蛋窝那里,说是要给我几个鸭蛋,我拒绝了,奶奶一直执意要给,我看执拗不过,就拔腿跑了。

走在路上,好多人在地里收烟叶,他们亲切地和我打招呼。那时候,我对黎秋的同情逐渐化为对生命的悲悯,还有一些怨恨。那时候我会想,为什么明明没有能力养好教好孩子,还要选择传宗接代,这样循环往复,拖累的真的是老人和孩子。不知不觉,眼泪竟然流了下来。
之后的每一次,每当黎秋的爸爸来学校,都是酩酊大醉的状态,我每次都跟他说要少喝酒,不然孩子老人以后怎么办,他总是露出黑黑的牙齿,笑笑说,老师,你不用管,麻烦你咯。其他人见到他,总是一脸鄙夷,有的小孩竟然说,看,那个老酒糟(酒鬼),又来了。

有一次我带学生出去课外活动,回来的路上,在村里一家人的牛圈边上,看到了黎秋的父亲,他依然喝得酩酊大醉,手里握着一个酒瓶,躺在那里。班里的孩子害怕一个个跑了,安安告诉我,那个就是黎秋的父亲。那时候,黎秋还读不懂别人鄙夷的神情,或许,她不在意。她过去拍拍她父亲,告诉她父亲该回家了。但是父亲哪里听得到,已经深深地睡了。黎秋一转身,又融入了回学校的队伍里。

那时候,我心如刀绞。想起小时候在村里,我的父亲也常常酒醉,醉了就歪歪斜斜地走回来,村里人见到他,是鄙夷的眼神,领着小孩的大人,把小孩一把拉过来,藏后面。村里的妇人觉得这还不够,还要扎堆拉是非。那时候,我看到她们的脸,看着他们伸出去的手指头,想到他们拉是非的嘴角,我就暗暗下决心,一定要努力学,比他们的小孩厉害给他们看。长大后我发现,很多内里的脆弱都来自这样的敏感,但也是真实,被人瞧不起的次数多了,敏感也多了。

但看到黎秋去拍父亲的那一刻,我想到的是,一定要保护好黎秋的心,不能让她太受伤。回到学校,我把她叫到宿舍里,跟她说,父亲酒醉,那是他的事,与你没有关系,你不用感到难过。只不过以后你回家时,一定要告诉父亲,他是有妻子有孩子还有老人的男人,不能再喝酒了,不然一家人可怎么办。黎秋后来说,她每周都说,但是没用,父亲还是依然醉酒,没有办法。

有一次我们三个老师结伴去黎秋家,那是在脱贫攻坚已经为她家盖了兜底住房之后了。他们从小矮房子里搬到了更高的山上,屋后是一片大森林,还有森林改造出来的茶地,黎秋家的狗和鸡,就是在这片森林里找饭食。黎秋告诉我,森林里到处可见的鸡蛋,她周末回来做完作业洗完衣服,就会去找。

进到她家,她父亲不在,黎秋和我们一起去的,所以不用担心三只大狗了。家里乱糟糟的,黎秋妈妈在灶房里坐着,说黎秋父亲去邻居家了,她的弟弟去叫。她的父亲回来了,手里拎着酒瓶,看我们来,他很高兴,急忙去屋里拿了三只酒杯,要给我们喝酒。我和一位女老师不会喝酒,拒绝了,那男老师要开车,也不喝。

听到我们不喝酒,他脸色大变,随即倒了一杯酒递过来给我,我说我不喝,你以后也少喝点,拒绝了。忽然,村里的一个阿叔模样的人进来了,他的声音也带着醉意,说:“听说老师来了,我要来跟你们喝一杯!”他抢过黎秋爸爸手中的酒杯,递给我们,我们一直拒绝,他一直递。实在没有办法,我们只能说,要走了,去看看黎秋家森林里的鸡蛋。后来想想,那样走了确实不对,没有照顾他们的想法。也确实,后来在村卖部见到黎秋父亲,他没跟我说话。

我想,不说就不说吧,这不会影响我对待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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